北白川

1931某日雪

金钱组#8   1931某日雪


 

那时候阿尔弗雷德比现在小大约一百岁。一个三百岁的,充满活力的美国小伙子,混进北平的洋人里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独立战争过去不久,亚瑟尚且没有完全原谅他,于是阿尔弗雷德只好挑英/国返程的时候坐船过来。这稍微有些麻烦,不过对英雄来说没什么。

 他满怀欣喜地踏入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土地。文明尚且拖曳在迂腐中不愿醒来,但工业和蒸汽的春天正致力于带来钢铁的花朵。他穿着一件还挺考究的西装,目的是为了进入到北平的上层沙龙中去,然而三天之后那件衣服就不知扔到了哪里。上层无趣之极——除了一个小姐。她不谈论时事,不嘲笑这片土地的贫穷与落后,也不故作忧愁地回忆自己的故乡。她简直要和阿尔弗雷德一见如故了——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谈起中/国/人。

“中国人怎么样?”

“呃……要我说的话?他们很好。中国人很棒。落后的只是这个国家,而不是国民的品质……?”

这是一个新鲜无比的回答,和他之前听到过的任何版本都不一样。这让阿尔弗雷德起了兴致:“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说。”

“我想是因为只有我会和中国人说话。”小姐朝他微笑了,“我的父亲除非必要的生意,否则不愿意和他们讲话。况且翻译很少,我们的交流确实存在一定的问题。”

“噢!”阿尔弗雷德用了一种充满敬意的语气,“那你一定是一位先驱。”

“这么说的话,会让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小姐说,“事实上,在我刚刚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曾经迷过路……”

 


 

她曾经迷过路。一个穿着轻薄,较为日常的亚麻长裙的金头发小姐,不小心和人走散而落进中国北平天罗地网般的纵横巷道之间,如同一只蝴蝶落进蛛网,或者蜻蜓陷进自己在水面点起的涟漪。语言不通,居民在窗扇后面无声地窥视着,天幕阴暗,她走投无路。

“我记得应该是往这里……不对……那里……?”

她努力回忆路线,然后收获了理所当然的失败。这时候她终于懊悔起没有和父亲的那位汉语翻译学习一些最基本的中文发音了。天快要完全暗下来了,她尚且捏着一把完全无用的扇子,茫然地转悠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没有灯火,没有星光,异国他乡的黑夜与寒冷一起兜头笼罩住了她,没有人……

 那个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的。

“请等一等!”她完全是下意识地迈出了步子,“请等一等……等一等……”

 


 

男人转过了头。

 

 

 

“他比我所见过的中国人都要略微白皙,并且年轻,面容上没有随处可见的忧虑以及麻木的神情。他的头发挺长,身上的石青色长衫在灯光下,浮动出一层模糊的鼠灰色的光晕。令人惊喜的是他听懂了我说的话;我当时已经失去了力气,他向我伸出手的时候,右手的一枚翠玉色扳指……”

 

 

 

 

我太阳穴痛的不行:“够了,阿尔弗雷德,停下,快停下。”

四百岁的美国这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他声情并茂的出色演出。比故事里晚一百年的现在他穿着自己买的一套水洗牛仔,呆毛在风里不停地颤抖着,嘴角尚且带着一个掩饰不住的嘲弄的弧度。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品质优秀的中/国/人?”

”那是顺手为之。“我礼貌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个回答可能不动声色地取悦了他。美/国总算停止了他半个小时之前就开始的追忆与叙述,想到了他一开始就倒好放在一边的小半杯可乐。过长的时间让碳酸饮料里的迷人气体不剩多少,他喝的挺不过瘾,然而剩下的又早已经被我扔了,于是只好遗憾地咂咂嘴。我们沉默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说那时候下雪了。”

“啊。”我漫不经心地说,“大概吧——我不记得了。”

他一下子炸了毛,“你居然不记得了王耀!记忆力差劲的老人家——”随后他气急了似的敲打着桌子,强调说,“那天我让她带我去找你了。”

“哦?”

“……没有找到,理所当然,不然我们可能认识的更早一些。”他一下子泄了气,“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路,我们差点敲遍了那条胡同的所有人家,蹩脚的中文——不过确实有一个人说你住在那里,他指给我看了你的房子。”

“……就是这间。”

明亮的蓝色眼睛在白炽灯的光线下饱含着意味注视着我。不回答简直就是犯罪了,我从实招来:“……那时候我已经去南京了。“

 


 

这间房子。自从我来到北京它一直在我的名下,所有的石楠,桃花,梅花,海棠,这已经是难以计数的它们陪伴我的千百个春秋。狡兔三窟,它是我最难以割舍的故乡和息壤,五千年来梦的起源,不是通衢也绝非退路。

“……你看什么看,钥匙不是给过你了吗。”

阿尔弗雷德远远地吐出一声勉强满意的轻哼。

 

 

 

 

我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故事。

这是难得一遇的北京大雪的时节,早上起来发现院子里落满白雪的时候可能是阿尔弗雷德最激动的时候,他如同无法克制一般喋喋不休。“现代的科技已经很难给人从前的感觉啦——”他先是这么说,随后又开始暗示,“你觉得灯笼怎么样?”

不怎么样。老实说。然而我懒得和他争吵。小孩子的突发奇想总需要大人的满足和纵容。他大概觉得灯笼是个能够让人回忆起从前那个温和,柔软的桨声灯影的中/国的好契机,然而我没有回头的习惯。“你把扳指放到哪里了?”他又问,“她说那时候你头发很长?”

“1931年。”我说,大概比划了一个位置,“这么长吧。”

阿尔弗雷德抬了抬眼睛,“哇。”

 

 

莫名其妙的赞叹。他总是这样。我看完了手里的一本古籍,起身去做晚饭的时候看见他还在院子里头堆雪人玩。老实说他的手艺差劲透了,我目测雪人的头是个可爱的长方体;然而他的脸颊冻得通红。他太认真了,那头金色的头发在美妙的月光之下不断轻轻地摆动,如同丰收的潮涌,多年前一墙之隔的胡同里年轻的洋人小姐与他微妙地重叠着。

“……好好玩。”我没打断他,“记得来吃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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